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蒋勋:我童年住的宿舍,改变了我的一生
01
童年时漂流到台湾
我三岁时到台湾后,父亲可以分配到一间宿舍,这个宿舍的选择,改变了我的一生。
当时生活太苦、太穷了,所以母亲没有选择位于市中心的宿舍,而是选择住大龙峒,附近全都是说闽南话的台湾本省人,只有他们少数几个外省人住在那里。大龙峒旁边还有保安宫、华西街、孔庙,有各种不同的台湾元素。
我问母亲:“为什么我们会住到大龙峒来?”她说:“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饭吃,所以要住在一个院子比较大的地方,可以养鸡、种菜,大家才可以活下去。”
现在想来,母亲充满了如何活下去的生活智慧。事实上,她是清朝时期的贵族,我介绍《富春山居图》、中国古窑等时,母亲会说,以前家里的柜子里都是这些东西。
也许是受母亲影响,使得我从小对追求美学产生了兴趣,不像有些人去追求拍卖场里的古董,因为我觉得,“美”不是追求实质物品的价格,美是无价的。
比我小三十岁、四十岁的年轻朋友,听我讲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,可能会有一种陌生感。
那是1950年代,我的父亲是的军人,他有一种军队训练出来的、奇怪的忠心耿耿,所以他自愿留在福建老家打游击,他同期的同学先到台湾,后来都做了陆军总司令。
之后形势发生变化,母亲觉得一定要让这五个孩子逃出去,所以我们就藏在船的舱板底下,从闽江口漂流出来,漂流到白犬岛。
后来我回马祖去找这座岛,一直找不到,当地人才告诉我,原来已改了名字,因为蒋经国不太喜欢白犬这个名字,觉得不吉利,就改成“莒光”,叫作东莒、西莒,就是当初的东犬、西犬。
我去那个岛上看了一下,对我而言,那是一个特别的遭遇。但1949年以后,经过这种方式来到台湾的人,其实蛮多的。
02
来自族群的安全感
踏上这个土地以后,举目无亲,什么东西也都没有,因为逃出来时,你什么东西都不能带。所以我常常跟朋友说,对传统华人而言,祖宗牌位是一个很重要的记忆,可是我们在台湾过的第一个旧历年是连祖宗牌位都没有的。
我记得父亲用很工整的楷书写上 “蒋氏历代祖先牌位”几个字,贴在白墙上,再用黑猫牌香烟的空罐装了米,插了三炷香,从父亲到孩子一个一个向牌位磕头。
长大后看过很多豪华的祖宗牌位,可是我觉得最庄严的祖宗牌位,始终是记忆里那张用小小红纸写就的牌位。离乡背井之后,自己记忆里还是有一个祖先的牌位,好像也是祈求一个庇佑吧。
到台湾两年后,父亲不愿意再任军职,转到公职去,所以我们就有了第一个公家宿舍。当时宿舍有两个地点,一是在厦门街,一是在大龙峒。
母亲带我去看了厦门街,她只是摇摇头,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摇摇头。那时我大概六岁了,我们坐了2路公交车,从火车站起站,终点站在大龙峒,下车的地方就是现在孔子庙的万仞宫墙。
我还记得我问母亲“仞”字怎么念,她念给我听。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,她说:“就是很高很高,是丈量的尺寸。”
我们穿过孔庙,到了保安宫,母亲很自然地在保安宫前拜一拜。后来我才知道,大龙峒是台湾同安人聚集的地方,同安人希望保生大帝能保护同安人,所以叫保安宫,现在是台湾台北很重要一个古迹。
保安宫左边有一条很窄的巷子,现在都还在。穿过这条巷子就进到重庆北路二九五巷,我们看到一排四栋新盖好的水泥房子,我母亲看了以后,决定选择这个宿舍。
后来我长大了,问她当时怎么选择大龙峒?因为厦门街外省人比较多,族群靠在一起,可能比较有安全感。
但是,她选择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,告诉我因为家里有五个小孩,但父亲的薪水一个月只有45块台币(约10元人民币),靠这份薪水不够养活一家人,所以母亲已经在脑海里筹划,准备养鸡、养鸭、养鹅、种菜这些家庭副业。
03
苦日子也有乐趣可寻
现在回想起来,我觉得那样的生活不是苦,反而是快乐的。大概从小学一年级开始,放学回到家,书包一丢,我就去捞浮萍、捞蚬仔,把蚬仔砸碎拿去喂鸭子,有时候也会去挖蚯蚓给鸭子吃。
生活里的这些东西是苦吗?其实也可能是一个很有趣的乐趣。
我一直觉得做这些事情比在大龙小学上课还要快乐。
在荒野、在乡野当中,有时会抓到几条黄鳝,我就很开心,父亲还教我怎么辨认蛇跟黄鳝,要靠手去摸,黄鳝有黏液,身上滑滑的,如果摸到蛇就要赶快抽手。黄鳝非常好吃,那个时候我们经常自己找很多食物。
记得中国大画家齐白石讲过一句话:“有钱难买少时贫”。
齐白石就是如此,因为贫穷,所以要去捞虾子、养小鸡,所以他老年时画虾子跟小鸡,画得好到不得了,没有那样的经验跟感觉绝对画不出来。
我没有孩子,如果有,我会让他去过贫穷的日子吗?我想我舍不得。所以,也许是一个因果,不是我要不要的问题,而是因为你恰好生在那个年代,所以有那样的童年,体验到很不同的东西。
我家门口有一棵红心番石榴树,我们会摘番石榴吃,有时还摘扶桑花,扶桑花蒂的部分吸起来好甜好甜。你会发现大自然里好多迷人的东西,每一天都会发现新的东西可以去玩,可以去尝试。
04
幸福不能用物质来衡量
我常常会觉得,好像我并没有后悔有过那样的一个所谓贫穷的童年。我想给比我小三十岁、四十岁的年轻朋友回忆一下那个年代。
我们住的小区家家户户都一样,没有电视。那时候台湾根本没电视台,也没有冰箱,没有电话,更没有汽车,没有空调,所有今天我们家里有的东西,那个年代大概都没有。
到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,我们那条街有一家人经济能力比较好,他们有了第一台冰箱,好像是美国进口的,好大一个冰箱,就放在客厅中央,小区的人都轮流去看,我们觉得好羡慕。
那个年代很多人的冰箱都是放在客厅的,让小区的人去看,然后很大方地说:“大家家里有剩菜都可以拿来放。”
大家知道那个年代,家家户户都没有什么剩菜,我们每一餐都是蚬仔跟空心菜两样食物,常常就是这两样。可是很奇怪,大家都会硬要剩一点,就为了要拿去存放在那个冰箱里。
那时候家家户户这种紧密的关系,真的很难得。说到这里我不禁想,我今天得到了什么,又失去了什么。
如果年轻朋友想为自己的生命幸福下一个定义,不要只问得到什么,同时问一下我失去了什么。我想生命的意义应该要两方面一起去思考。
我已经几十年没有去想这些故事。可是我想把这些故事讲给年轻人听,年轻人知道这样的故事,可能心酸,可能觉得有趣。
生活里的温度、生活里的温暖,不完全是用物质的条件来看,有时候可能要看更多。
来源原创 蒋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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