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井宽次郎,与柳宗悦同为日本民艺运动的重要推手,也是日本近代的陶艺大师。当然,他本人如果听到这个称呼,或许会皱眉,毕竟这位婉拒了被授予「人间国宝 / 重要无形文化财保持者」称号的男子,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不过是「生涯一陶工」。


他被誉为「土与火的诗人」,几乎一生都在享受与陶土的亲密关系。从最初年轻时迷恋唐宋器物的中国式华丽审美,到后来受柳宗悦的影响,风格骤变,开始创造讲求「用之美」的实用器物;再到二战后,他似乎完全放开了自己,器物中不再那么克制与谦逊,而是彰显出了充沛的精力、生命力与自由。

● 河井宽次郎



● 从左到右分别为河井宽次郎于1921年、1939年、1962年的创作,风格差异明显



● 河井宽次郎后期的作品,一系列「三色」器物


乘坐巴士在京都马町站下了车,走入一个叫钟铸町的街区。本只是想来老派的喫茶店市川屋喝杯咖啡吃个早饭,殊不知,河井宽次郎纪念馆就在100米开外的地方。这也难怪,钟铸町所在的五年坂这一片,是京都制陶历史最为久远的区域了。


此前,我对于河井宽次郎,仅是在民艺相关的书籍里掠过这个名字罢了,回想起来,这种随意的拜访未免过于失敬,但转念一想,自然而然的平易相遇,或许河井宽次郎是更为乐意的。1937年,宽次郎搬来这里,空间与家具全部由自己设计。就此,在这过了30年洒脱的职住一体生活,直至1966年去世后,孙辈们将这里改成纪念馆,开始对外开放。


● 河井宽次郎纪念馆


走过短短一道古朴幽暗的廊道,换好拖鞋,便可开始参观。两层楼的建筑,房屋的正中有着偌大的镂空,站在一层望上,亦能隐隐窥见二层的局部。一捆附有滑轮的粗麻绳垂挂在上空,据说是河井为了更便利地搬运家具,特意留下来的设计。


这座老屋里,诸如此类的贴心实用设计并不在少数。一层正中保留着传统的日式地炉,一汪凹下去的炭坑上,宽次郎专门设计了能横向移动的金属杆子来悬挂铸铁壶。地炉一侧,摆放着一只小茶几与三把单椅。这三把铺着苇编椅垫的椅子如重心向后蓄势待发的相扑选手,圆润厚重,由于椅子很重,他便在椅子底部设计了两排木轮,由此可随时更换地炉前的围合格局。



同样的,楼梯下也藏了一格格抽屉,向室内的这一侧用于储放杂物,而向廊道的那一侧则充当鞋柜,这些如今看来依旧不失巧妙的「家居收纳经」,身为「用之美」忠实拥趸的他,早已参悟彻底。


先走上二层参观,没有扶手,仅有一串由小到大排列的串珠,楼梯颇陡,拾阶而上,台阶隐隐发出微弱的震颤声。二层回字形格局,绕着中庭洄游着走廊与各房间,包括曾经的书房与卧室,如今,河井宽次郎多年来的雕塑、书法、器物创作与收藏,都不争不抢地分散放置在这些房间里。



“此生,是为了发现自己而来;此生,是为了与自己相见而来。”


这句宽次郎的话,用来概括他一辈子的创作再好不过。


出身木匠家庭,从东京工业大学的烧窑专业毕业后,开始在京都陶器试验场里工作,深耕各式釉下彩的技艺,精湛的上釉技巧与华丽的造型在1921年高岛屋的陶瓷展上备受赞誉。柳宗悦是当时少少「不待见他」的人,直接批评了宽次郎的作品无非是模仿名家,「反流行」的柳宗悦当时已沉迷于井户茶碗的健康自然之美中,对于积极雕琢的造作是无任何好感的。

● 河井宽次郎 (左) 与柳宗悦 (右) 合影


表面没有回应柳宗悦的评价,但他却私底下去了同期柳宗悦策划的展览,朝鲜民族美术展。无名陶工们谦逊拙朴、不加修饰的器物让他陷入自我质疑的暗涌中,暗暗接受了柳宗悦的批评,这一年,他在日记里写过一句「什么时候能创造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?」也是这一年开始,他逐渐抛弃创造器物的外衣,专注于创造器物本身。


再后来,他与柳宗悦、滨田庄司共同推动了日本民艺运动的发生,似乎也就成了某种注定的事情。这两层楼的生活区域并没有大量展示宽次郎的陶瓷创作,反而是彻底地展现了他在各种维度对于生活本身的创作,包括各式家具,雕塑、书画等。




宽次郎的创作似乎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,更像「创作之海」袭来,他自然而然地被卷入而已。战时无法用窑,他便以纸为工具,创作了大量书法画作;再之后,出于对多余木材的利用,他又密集而专注地做了近百件木雕。过了60岁,他曾表达过自己对于长寿的渴望,「尚未完成」或许是所有创作者在生命大限到来前,唯一会留有惋惜与遗憾的事。


木雕尽数陈列在二楼各房间里。初次见到这些木制的手、人物或动物的当下,独一无二的丰润敦实,与其说是日本人的设计,直觉里会觉得这更像来自非洲或南美。而那些与木雕并排陈列在各房间里的墩子或柜子们,也是类似的率真自然。譬如窗边的竹编儿童椅,竹节在经年之后已泛出极为优雅的茶色,小朋友坐在中间,双腿可伸出椅子外,翻转90度,它又成为一个小茶几,所谓「实用且美」莫过于此。


沿着颤巍巍的楼梯回到一层。靠墙一侧,一张大木桌上摆满了与河井宽次郎相关的书、杂志、展览宣传册等,桌子两端摆着两把深色木椅,一把是获得柳宗悦诸多赞誉的温莎椅,另一把则拥有仅次于麦金托什高背椅的极高椅背。

宅子的内外都摆着不少椅子。一眼辨别出宽次郎自己设计的椅子与其他椅子并没有太大难度,相比于坚守「民艺」椅子们的温和清寂,他自己设计的椅子更像是一位活开了的老顽童,如达利胡子般的扶手、结构清奇的三角造型、靠背仅有一道弧线等,多的是自由与狡黠。




就在那把高背木椅旁,一只老猫旁若无人地睡觉着,它不知已在这座老宅里住了多久,似乎它才是屋子的主人。懒散地躺在宽次郎不同椅子边或椅子上,安然走入「闲人莫进」的领域,瞟着宽次郎的雕塑们不以为然,惬意地走到中庭晒着太阳。看到这只猫,不免想到二楼某个房间里,宽次郎敦实而有力的书法「乐在其中」,说的不就是这只尚存威严的猫嘛?


从一层的侧门走出,穿过中庭与茶室,就到了专属于火与土的工作区域。先是素烧窑与陶房作为「前情提要」,他的一些工作道具与零碎的陶片陈列在陶房里,接着穿过一道小门,宽次郎最钟爱的钟溪窑直接立在了眼前。这个宏大登窑如小山坡一样在眼前展开,包括6个独立的烧制窑,最下方是烧火口,置身于登窑最下方,回想起才在书桌杂志上看到的几张他在登窑里的黑白工作照,似乎依旧能听到熊熊烈火的撕裂声,也似乎能看到宽次郎本人在热气中穿行的身影。




他当然是幸运的人,青春时期短暂迷茫后,一生都能沉浸在如喷泉般不断涌出的创作欲里。以「把喜欢的东西做出来」作为工作,又以这种工作作为生活,在创作中创造出最大限度的自己。他的日常,即是「工作即生活,生活即工作」的最高境地了吧?又怎能不羡慕呢?


临走前,和那只懒散的老猫道了别,再找馆长奶奶买了一本2020年的纪念馆年历。12个月,12张河井宽次郎在诗集「生命之窗」中的诗句书法,他的字如同他末期创作的器物一般,笔触坚定,潦草而又自由。跨年之夜,把年历挂上书桌旁的墙上,也算是自己一点小小的野心,希望新的一年,也能多拥有一些河井宽次郎创作时抑制不住的喜悦。



来源:LePassage

撰文:晃抠你  

图片:晃抠你 & Rayyuan

编辑:Jian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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