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雕塑家蒋晟:以万物为形,给佛像人间的体态
摄影:任三克
31岁的蒋晟,被称为“中国现代佛像雕塑的领军人物”。2013年,他从上海复旦大学视觉艺术学院毕业后,回到家乡厦门,开始以在家居士的身份为佛造像。
在此之前,年轻人对佛造像这个群体的认识几乎是失焦的。如果你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与之相关的关键词,多半只会出现一些陈旧的无效资讯,文本自然隐去了匠人们的名姓。
但是在蒋晟身上,一切都在发生改变。
他不是传统认知上的佛造像匠人,而是一名严肃的佛像雕塑艺术家。19岁皈依佛门,23岁创立造佛班底“蒋家班”,接受过精英化的艺术教育,有深厚的学术基础以及家世专业背景。他时常和自己的佛像作品一起出现在一线时尚杂志,甚至以艺术家的身份,为爱马仕走秀。但是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。
蒋晟属于浓颜系的长相,身材颀长,穿着文艺,说一口软糯的普通话。聊天中,从他宠辱不惊的淡然表情中,能觅得一丝佛教徒的意味。 做佛像,赚钱吗?第一次见面,我问了个很不“佛”的问题。 刚刚结束在外地连续近一个月的佛像修缮工作,疲惫仍未卸下的蒋晟,靠在Herman Miller的座椅上,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涣散。他明白我的困惑来源。
蒋晟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举了一个例子。比如一尊雕塑,且不考虑材料成本,时间上,大多需要半年以上才能完成,在如此冗长的过程里,艺术家需要闷头创作,尽量不能被其它的想法干扰。从商业的角度考量,这显然不是一个投入产出比高的事情,即便眼下的他有着不错的时尚媒体资源、品牌青睐以及自身专业的稀缺性,但是依旧在某种程度上印证着一个现状,年轻艺术家的财富值往往难以与声望产生直接的正相关。
2013年,蒋晟在厦门创立了蒋家班。当时网上流传着他的几尊佛像作品,借由这个契机,他注册了淘宝店,上架了几尊白瓷佛像。“当时和厂家关系不错,前期的开发也都是他们支持的,虽然不多,但是对于拮据的我仍有不小的压力。”蒋晟回忆道。
白手起家的蒋晟,在父亲的工作室倒腾出一个空间,埋头创作。后来几年,规模逐渐增加,从一个人的十平空间,再到如今独立的公司。摸着石头过河的蒋晟,凭着作品,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生存之路。
蒋晟的“极乐场”,一层为展厅,三层为办公室。
2020年,蒋晟的公司搬到了位于厦门湖里区的一个创意园,温润的建筑体与门前一棵玉兰树遥相呼应。五月初的厦门,凉风有意,几十分钟一班的飞机压顶轰然而过,赛博朋克似的。
摄影师:雷坛坛
推开有些隐蔽的大门,是蒋家班的展厅,一尊4米的青铜水月观音像赫然眼前,姿态曼妙超然,让人心生敬意。四周是体量相对小一些的佛像,都是蒋晟不同时期的代表作。三层是办公区,空间敞亮干净,井然有序。迎面是一副由济群法师书写的“为佛造像”的题字,这也是多年前一席创始人为蒋晟做的总结,他很喜欢。
这些年,围绕蒋晟造佛像这件事,也有人批判他将佛像商业化的行为,面对这些声音,蒋晟并不在意。 “我需要自由,创作的自由,这种自由并不是虚无的,而是一种对资源使用的自由。商业如同食粮,我的表达需要质量的保证。商业的规则和需求,是一个能让我的创作活下去的方法,也是能够让佛像正常传播的途径。我相信这一点。”蒋晟说道。
商业的机遇,也将蒋晟的作品带入了各种现代空间。比如网红甜品店的一隅、家宅的书柜上、人流攒动的高端家居店,亦或者草木横生的庭院……甚至于一个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人,都可以去请这样一尊佛像。 “无论是把佛像当作信仰供奉或是艺术品呵护,我觉得这都是积极的,佛像进入现代空间,能够让一部分人产生心灵触动,这就够了。”蒋晟对佛的普世化心态比较平和。
摄影师:训楷
摄影师:许晓东
在展览“空房间”中,蒋晟也呈现了一种“日常供奉”的可能,他与好友Ian hylton,在佛像周身装饰了真假掺半的繁花,与藏传佛像形成一种巧妙的视觉关系,吸引着观者驻足、观摩。
在厦门,蒋晟时常是马不停蹄的样子。
在去位于上李的工作室的路上,蒋晟与助理密集地分享在外地看展的收获,播放让他感动的音乐作品,聊不断生发的各种想法。少有的碎片时间里,蒋晟的艺术创想似乎也在无限分裂,如同他的思考一样,总是在你以为句号的时候,又旁生出更多的细枝末节。
蒋晟位于上李山的工作室,院中错落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雕塑。
车子穿过狭窄的山路,停在了半山腰一扇巨大的铁门前,电动门打开后,满目高大茂盛的绿色植被映入眼帘,此时雨势渐起,为院中错落的雕塑蒙上一种不可思议的滤镜。这是蒋晟和父亲的工作室,也是蒋晟艺术之路起步的地方。
蒋晟与父亲(左三)摄影师:曾无
高二那年,在父母的安排下,蒋晟决定报考艺术学院,父亲蒋志强是厦门大学雕塑专业的老师,也是国内知名雕塑家,于是蒋晟每周末都在父亲的工作室学习,不同于传统培训班,父亲有自己的一套教育理论。他安排蒋晟先从雕塑学起,等到学会用雕塑的思维方式看待事物的时候,再系统学习素描,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方法,一定程度上也打开了蒋晟的艺术天赋。在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,蒋晟及早地找到了所谓的“风格化”,他学习如何思考,如何表达,从不拘泥于现实参考。
上李山的工作室
“三年前的一个凌晨,我在工作室工作,父亲醉醺醺地走了进来,盯着我的作品,忽然抓起手边的工具不由分说地‘破坏’,我当时有点担心,但是看着他的样子又觉得很好笑。筷子、铲子、锯子……手边几乎所有工具都被他用上了,那个情形特别打动我,他有老花,我非常清楚他是凭着手的记忆和感觉,灵巧且熟练地处理着。”蒋晟回忆道。 “叛逆”是蒋晟对学生时期的一个总结,也借着这股劲儿,他在大学的时候选择了少有人报的雕塑专业。“一个系十几个人,根本没人报,是当时比较冷门的专业。”蒋晟说道。
大学时期的蒋晟沉默寡言,经常一个人做雕塑,或者在空闲的时间去看展,课本之外,他给自己留出了大片思考的时间。“大二的时候正式上雕塑课,我就已经有意识地开始风格化的作品研究,在当时的老师眼里是受青睐的,老师有自己的教学计划,从如何制泥、做雕塑架、定型开始,我上手很快,就开始探索更深入的艺术表现语言。”蒋晟说道。
创作时的蒋晟
此时,暮色四合,雨棚里开了灯,一座素白的雕塑正安静地坐落着。自下往上,大象、猴子和鸡的形象模糊可识,这是蒋晟为NOA HOTEL创作的雕像。根据酒店想传达的与“新世界”“诺亚方舟”“共享时空”有关的价值观,他联想到“动物”这个联结点,以及在甘孜旅途中听闻的佛教故事,大象、猴子、山兔和羊角鸟,“和气四瑞”持戒行善,公共探寻记忆深处的链接,它和诺亚方舟的故事中传达出的共生关系有着直接联系,于是想法落成。
蒋晟的作品细节
“佛像作品通常会有一些慈眉善目的表达。”蒋晟说道,而起初决定皈依,也是源于一次对寺院朴素生活的亲历。“当时我很内向,因为母亲的原因得以进入寺院做义工,期间需要大量的交流和表达,慢慢地就知道了原来人和人之间是存在纽带的,当我发现了,我的表达就顺畅了。”蒋晟回忆道,这些私人的感受打开了蒋晟闭塞的心,也将他带入了一种质朴和善意的状态。“寺院生活与外界有着很大的反差,那里充满了善意和慢节奏,我很憧憬。”
回到学校后,一次老师让大家自由创作,蒋晟选择做了佛像,“起初是一个学习者的心态,会依靠某个朝代的形象去做,后来就找到了自己的创作语言,在参考《佛造像量度经》的法理下,顺着直觉去做,不给自己太多设限。”
创作时的蒋晟几乎不言语,我和他的助理站在一旁,看他聚精会神地专注在刀下,时而走到一旁观看、思考,再继续创作。一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,说实话,我几乎没有发现眼前这尊巨大的雕像有任何明显的增减。
我问蒋晟,做佛像的时候,你会觉得时间变慢了吗? “我会投入很专注的思考,经常觉得时间过得飞快。”蒋晟说。“这个思考并非是某个具体的创作路径,而是尽量排空掉大脑中的所有事情,关注到雕塑本身,让手跟着直觉去游走。”
工作室的师傅们,多是在工厂干了大半辈子的工匠。我们聊起蒋晟的作品,他们摇头说不懂,跟之前的工作经验有很大差别,工厂里有模具,流水线的,“我们需要跟蒋晟做得很像,很像。”但是,很多时候这个“像”又摸不着套路。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,蒋晟和设计师约在一家名为“胜”的居酒屋,此刻夜雨绵密如针,消解了大部分的城市噪音,居酒屋里依旧吵闹,年轻老板与我们热情地拥抱、问候。
入座后,蒋晟似乎还未从白天的工作中完全抽离出来,神色略显凝重。几轮推杯换盏之后,他忽然放松了下来,因为一个玩笑话捧腹大笑,这是他助理也少见的时刻。
佛龛制作
五月,蒋晟一直遭受着疾病的折磨,工作几近饱和的情况下,颈椎不适、肠胃反常……但是因为工期紧张,在持续两天的时间里,蒋晟都埋在工作室创作到凌晨。最后一天采访,我们的谈话结束在他几乎无法发声的时候。
蒋晟给我看了他电脑里的工作资料,几乎全是意识流的艺术作品和复杂的学术文本,这也是他的助理需要做的大部分工作,收集、整合资料,到达蒋晟这里,就会如同魔法一样落地。 “一般做佛像都会思考我要参考什么,但是,我的思考如同一个漏斗,它是向下的逻辑,最终的呈现是一个综合的结果,而不是一开始就设定好了。”蒋晟说道。
蒋晟的办公室有一张布满图像的墙面,你很难找到其中的逻辑关系,比如那张显眼的孩童涂鸦,让我莫名其妙,蒋晟笑道,就是觉得很有意思。这个有意思是幽深的,如同这面墙上的内容,蒋晟的创作灵感存在于山、川、湖、海、风、寺庙,世间万物。
工厂里的蒋晟
旅途中的蒋晟
蒋晟记得,有一次展览结束,他看到了佛像周身散落了各种大小的许愿硬币,直白刺眼。观众的这些反馈一定程度消解了他对展览所赋予的某些犀利的内涵。 “但是,我的展览永远都有叛逆情绪。”蒋晟说。
文章来源:三联生活周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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